日本的中学教科书里，有对中国沉重的“爱”？【如妮所说·潘妮妮】

潘妮妮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

昨天 09:21

 

大家好，欢迎收看新一期的《如妮所说》。

最近大家都非常关心“教科书”这三个字，毫无疑问，教科书里面选什么样的文字内容，用什么逻辑来讲，包括配什么样的插图，对于学生肯定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的。因为人教版教科书事情本身是很热的，那看有什么问题已经被讲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还是来发散一下，聊聊日本的教科书吧。

相信很多观众可能都知道一个事情，就是日本的很多教科书有意掩饰，甚至是美化了日本的战争责任。不过我今天也不是来讲这个话题的，今天想聊一个冷一点的，就是日本教科书里描写的古代中国。其实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就是某种意义上日本对中国是“真爱”，表面上看日本被美国欺负得那么惨，但是却不离不弃，是真爱美国。但是相信大家有所不知，在一些日本政治家还有右翼的心目中，自己是在利用美国，所以不管美国怎么欺负，都不撒手……

相信现在肯定有很多观众讲，老师你在做什么梦，你是不是又在YY别人喜欢你。

不过相信大家把这个视频看完就会发现，说“真爱”这个词确实是有点开玩笑，我们重点关注的是那种两千年形成的纠结感。其实准确地讲，我觉得这份爱太过沉重了，如果这份爱消失，可能中日关系还能好一点。

日本的教科书也会收到官方的审核约束

我们还是要先说明一下日本教科书的制度，就和我们统一编写教科书的这么一个制度不一样，日本的教科书是由几十家民间出版社分别编写的。

但是这不等于大家随便写，而是要提前几年就提交给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审核，主要的内容是要看是不是符合国家法律规定，是不是符合未成年人身心发展水平，内容的选择和编辑合不合适，有没有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内容，等等，审核过关了才能发行。所以其实仍然是有内在的统一标准的。而对中国的描写，属于世界史的部分，大致的内容结构是差不多的。

而且根据我自己的身边统计学，我以前认识的同龄日本人挺有意思，就是他们普遍觉得在学校的中国古代史的内容比这个战争和现代史阶段的内容印象深刻。因为一般讲到战争和现代史的时候都快期末了，赶进度。

还有就是日本社会对战争那个暧昧的态度嘛，你们懂的。在学校里很多老师除了信仰特别坚定的老左派和对皇国爱得深沉的右翼，绝大多数都觉得讲得太清楚可能会添麻烦，那也就不太细讲。

日本教科书非常承认中华古代文明的高度

说回这个古代史，首先日本的教科书里会提到中国有灿烂辉煌，源远流长的古代文明。应该说在发达国家当中，日本教育界和主流媒体对于中华古代文明的承认度是比较高的。

日本主流一般会讲，中国有四千年文明，虽然说四千年这个说法好像已经有点跟不上现在最新的考古成果了。但是在发达国家的媒体中已经算是相对最接近真实的态度，而且在日本的部分教科书里甚至会用到比较新的考古成果，比如会讲中国公元前6000年的新石器文化，或者讲到约1万年前长江流域的聚落文化等等。接下来，日本教科书讲春秋和秦汉，它会特别提到两个因素：

一个是儒家，日本叫“儒教”，教科书还会强调讲儒教对东亚文明有巨大的辐射作用。

另外一个就会讲，秦汉建立了官僚制度，强调这是中国古代政治体制的特色，而且也是会向外辐射的。

之后，是讲魏晋南北朝史料当中记载的日本与中国的交往。

然后，重点讲日本在隋唐时期时隔120年，再次向中国派遣使节，从大陆引进了律令制、城市规划、佛教文化等等先进的技术和制度。

再接下来会比较多地讲到了元朝攻打日本，以及当时镰仓幕府是怎么打退元军的。然后到了明清两代日本的教科书重点讲的是朝贡体系，谈到中国在这个时候成为东亚秩序的核心。

讲到这里，可能有的观众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内涵。的确，这里面讲的基本都是客观的史实，而且相比于某些国家，日本教科书可以说是毫不吝啬地赞美中华古代文明的优秀。

所以常上日本网站的观众应该会知道，虽然日本网民经常碰到中国的事情就狂喷，但是如果谁写了否定中国古代文明的内容，反而可能会被很多日本网民讽刺不自量力。这里教科书我觉得显然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但是，这里的目的显然不是夸赞中国，而是表现出日本如何在这样一个强大的中国面前保持自己的独立与发展的，强调了学习中国的先进制度，同时也重点突出了日本在强大的大陆力量面前，是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立自主的。

日本需要通过对比中国才能确立国家意识

我们再往深了说，日本教科书里对中日交往的这种描写，它反映出来的就是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日本”这个国家意识，就是通过与中国的比较来实现的。

我们看到中国因为至晚在周朝的初期，周公姬旦执政的时候，就明确的形成了文治、天下这样的一些概念，它是以周天子为中心来确定什么是“中国”，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形成的一个文化传统就是由自己来定义自己的价值。

但是日本和中国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它历史上一直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统一的政治或者思想的中心，那么这就很难自己去定义自己，再加上旁边有一个已经基本成形的大一统的中国，那么一个很自然的选择就是通过比较自己和中国来慢慢发现自己到底是谁，我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是中国和日本客观条件不同所导致的文化上的不同，这里没有什么文化的优劣之分，确实就是不同。

比如日本的记载里，圣德太子派遣隋使小野妹子见隋炀帝，一方面是要引进中国的先进制度与技术人才，但另外一方面又要写个信说日出处天子至日没出天子，摆出一种平等甚至可能还高于你的姿态。就是一边是学习你，但是另外一方面要和你平起平坐。这是一种自我价值的理解方式。

后来到了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日本当时想的就是，宋朝这么厉害都被掀掉了，那我们怎么办？结果日本岛居然守住了，所以这个时候日本就开始觉得，好像我比中国还厉害，一下子自我价值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再后来就是历史书上强调中国明清两代的朝贡制度，这里体现出更多的感觉就是强调日本的独立，没有像其它国家一样进入中国的朝贡体系。

日本教科书中两国的价值是此兴彼落的

看这个历史叙述的线索，你就会看到体现的是中国价值在下降，而日本自我价值在不断上升的过程。而日本历史价值的上升是通过中国历史价值的下降来表现出来的。

这种内涵到了近代史的部分就表现得更加的直接。大部分的教科书都会涉及日本与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上的对比。

会讲到鸦片战争使朝贡体系面临崩溃，讲清朝的权威衰落，讲国家走向混乱与动荡。

同时也会点出中国的状况激发了日本很多所谓“维新志士”的危机感，从而促进了明治维新进行得很坚决。

很多教科书还提到了甲午战争，日本叫日清战争。一般都会描写以此为决定性的一个对决，日本由此崛起，中国由此衰落的这么一个转折点。多数的教科书都会讲到日本军队士气高涨，清朝人心不齐、军队涣散，所以必然失败。在这里就意味着日本的价值最终超过了中国价值，等于给古代史画下了一个句号。

当然在具体描写的时候，左翼的教科书会强调战争的失败导致列强入侵中国，为后来的中国革命做铺垫。而右翼的教科书就会更多的宣称是清朝干预朝鲜的发展、威胁日本的权益，还强调战争之后中国出现严重的排日运动，损害日本国民利益，用这个来美化侵略战争。其实这种用描写中国来体现日本自我价值的倾向，并不是今天的教科书才有的，而是日本历史上一直有的一种倾向。

日本“贬中赞日”的倾向在明治维新后到达了高潮

而且从明治维新之前一直到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这种倾向在日本的思想界达到了一个高潮。那我们都知道，和很多第三世界国家一样，中国因为被列强反复蹂躏，所以激发了近代民族主义的觉醒。而日本作为一个非欧美国家，也没有怎么被欧美列强蹂躏，但是它的近代民族主义能够特别的强烈，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和中国的对比。

我们都很熟悉一个词叫“脱亚入欧”，其实入欧我觉得这是个伪命题，因为怎么算入欧呢？那是欧美决定的，不是日本决定的。

当时日本其实自己能够做的就只有“脱亚”，那就是和周围的亚洲国家划清界限，还要殴打他们。但是问题是你这边虽然脱亚了，但是对面欧洲还是没有人接受你入欧。那么结论是什么呢？结论就是我脱亚脱得不够，还要继续辱骂和殴打亚洲国家。好像骂中国骂得越凶，日本就能够越现代化，心灵就越得到净化一样。这的确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思想特征。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诞生了很多现代思想家，他们非常深远地影响了今天日本的民族主义和政治文化。但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哪怕彼此之间的立场是根本冲突的，但是他们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主张之前，都要先踩中国一脚，非常的有仪式感。

比如我们所熟悉的福泽谕吉讲脱亚入欧，他就说，中国和朝鲜即将亡国，应该赶紧和他们切割，与西洋文明国家共进退，按照西洋人的法律去瓜分他们。

日本民权运动有一个核心人物叫杉田定一，这种类型的人挺复杂的，他和黄兴的关系非常的好，非常支持中国革命，但是同时他又非常的支持瓜分中国。

他理由也很奇葩了，他就说现代文明就是优胜劣汰，日本人天天讲自由和权利，但是如果联合欧美争夺中国都不敢做的话，就是说了也是白说，没有真正的自由和权利。

另外还有位思想家德富苏峰，人称“小福泽谕吉”，他的观点叫“大日本膨胀论”，就说中国的儒教束缚了亚洲的发展，所以日本必须把儒教连同中国一起压下去，才能实现真正的平民思想与人性解放。

还有位历史学家叫津田左右吉，从日本的政治光谱看，这是一位自由主义左派，这个人反日本的专制政府，反战，甚至还反欧美强权，而且他是要站在日本平民的立场上搞国民史学。他也反对侵略中国和朝鲜。

不过原因恐怕观众们很难想到，就津田认为日本的政治文化传统本来是很和谐的，现在日本政府如此的专制这么暴力，是受到了历史上引进中国专制文化和近代快速西化的影响。他因此觉得同化中国和朝鲜人会让日本的文化和政治变得越来越暴力，越来越多冲突。为了保护日本的国民文化，应该远离中国和朝鲜。

所以我建议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找一点相关的书，看看日本战前的好多著名的思想家是怎么说中国的，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虎狼之词，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极端民族主义。比今天的网民不知道吓人到哪里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中国强还是中国弱，当日本想要找到自己的价值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或者说必须要对比中国。这是一个两千年的传统。美国在日本有驻军，投下原子弹，但是日本不觉得美国影响了自己的独立自主，因为美国只是工具。

想想其实也有一定的逻辑，就是美国在日本就只待了70多年，而日本凝望了中国2000年，就不管是仰视还是俯视，总之都是一边想着中国一边调整自己的姿态。两千年对七十年，这个不是优势，这是个爱真的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

总之，我讲每个国家的教科书其实都有很值得我们去挖掘去联想的地方。今天就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吧。失礼。